【魂兮归来，以瞻家邦】1
又是一年冬天，天上还飘着雪花，15岁的史今缩在火炕上，用短短的指甲扣着石灰墙，这是他们家新盖的房子，可是史今并没有自己的房间，还跟他的三哥挤在一起。
他的大哥已经成家，就在村东头盖了几间大瓦房，二哥也有了工作，在镇上生活，而他的三哥在上高中，虽然成绩不好。
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，全国开始推行计划生育，不过那时候还没波及到农村，向往多子多孙的人们还是该生就生，史今的三哥是85年生的，周围人都羡慕史家儿子多。可是没几年，农村也开始严格执行计划生育，在这个档口生下来的史今就成了不受待见的、多余的老四。
小时候上幼儿园，史今是最招人喜欢的孩子，得到的小红花也最多，可是每当他跟父母表现的时候，做完农活的父母只是一脸疲惫地点点头，然后就去吃饭，幼小的史今觉得自己的心灵被伤害了。虽然长大后的他能理解父母的艰辛与不易，可是伤口就是在那里，即使结了疤，不痛不痒的，却依然存在。
前两年小学毕业，父母就有让他去学门手艺的想法，可是史今不愿意，史今的老师也来家访，告诉他们学习意味着什么。虽然他们并没有被说动，但他们也在乎孩子，于是勉强同意史今读初中。
三儿子上高中，四儿子上初中，双重的学杂费让生活在农村的父母心力交瘁，他们只能在农闲的时候去卖菜打零工。
史今很懂事，只要有空，他就陪母亲卖些东西，放长假的时候就去地里做农活。可是父母并没有因为他的懂事欣慰，而是把这些年的憋屈都倾撒在一个瘦小的少年身上。
“妈，我给你捶捶腰吧。”
那妇女却拂开了儿子的手，指着他埋怨，“要不是因为生你们，我能整天腰酸背痛吗？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十里八村的美女，现在年纪一把了，还要受苦......”
这个时候史今的父亲一般是默默听着，要换他生气，史今就不是只挨一顿骂这么简单了。
史今是班里条件最差的学生，本子是正面用完反面用，一根自动铅笔用了六年，上面的印花都被磨掉了，只剩一根满是划痕的塑料笔身。
挨着骂，挨着打，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初中三年，史今知道，不可能再往上读了。
大哥结婚花的都是他自己的钱，大瓦房看着气派，但小两口没什么钱，二哥在镇上工作还得花钱租房子，三哥上完了高中，但高考失利，正在准备征兵。
拍了拍手上的灰，这房子修完，家里没钱了，史今知道自己该找工作了。
————
袁朗，生在北京，父亲是大学副教授，母亲开了家花店，别人努力一辈子得到的或许都赶不上袁朗一出生就拥有的。可他并不是温室里的花朵，高考以优异成绩考入军校。
军校的寒暑假短，是因为学生大都需要去军队里锻炼，袁朗各项成绩都很好，却不急着去军队，而是表示想参加征兵工作，还要去最远最穷的地方，增长阅历。
于是他跟机步团红三连的几位军人踏上了去往黑龙江的路程，本来其中某位排长认识袁朗父亲，想让袁朗一起去哈尔滨征兵。
可是袁朗表示就要去偏远的地方，看着地图就说要去大兴安岭，不过那地方太远，最后定下了，就去佳木斯。
北京还是深秋，东北已经零下十好几度了，袁朗穿了件黑羽绒服。跟着袁朗一起去黑土县进行征兵的是马班长，一个看着不认真，做起事却很认真的兵。
两人坐在面包车后座，车外的雪和着泥，没风景可看，只好说说话。
“马班长，这些征招的新兵，好带吗？”袁朗在学校里是尖子，但待人接物很是谦和。
“唉，肯定不好带，都是有参差的。我倒是想要你们这样的兵，可是，你来肯定是当军官的。”老马干笑两声，“把他们带好，太不容易了，等以后你自己带兵就知道了。现在的孩子吧，有的娇生惯养吃不了苦，还有当逃兵的呢。”
袁朗难得从一个底层士兵的角度了解了这个军队，说话间，到了大岭乡大岭村。
几人开门下车，袁朗第一次有了些紧张的感觉，这不是学习任务，而是现实的征兵工作。
村里人早就围成了圈，村支书看到穿军装的马班长就赶忙凑上去握手，“欢迎。”
村支书的手很粗粝，是常年干活的手，老马显然很会和人寒暄。
在他们说话间，袁朗扫视了一遍周围，老人不多，这温度都在家待着呢，大多都是中年的父母带着孩子出来。小姑娘们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俊朗的年轻小伙子身上，给袁朗弄得挺不好意思的，一转头，就看到一个清瘦少年在看着自己。
史今看着英俊帅气的袁朗，对比自己，忽然生出些难堪来，少年人好面子，并不希望自己比别人太逊色。低头抻了抻自己的棉袄，希望能板正些，可惜它还是窝窝囊囊的。
他看到一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角，抬起头袁朗就近在眼前，他看到袁朗抿了抿嘴，终于开口，“这衣服挺好的，自己家做的？”
“嗯。”史今点点头，扯出笑容，“我妈做的。”
袁朗被那笑容晃到了眼，纠结了一会，眼前人实在清瘦，即使穿着棉袄也能看出来，个头也就才到自己的鼻尖，看起来比自己小好几岁的样子。“你是来报名的？”
史今摇头，“我哥报名，我先来看看。”
袁朗看出来这是个老实孩子。
刚一说完，史今的父母就领着三儿子来了，不过袁朗没有穿军装，他们是冲着马班长去的，老马只能摆摆手，“这样，先别着急啊，农村的征招工作就是散，我这还是得挨家挨户了解，都别坐在这挨冻了。放心，该去的，一家都不会落下。”
说是这么说，但是人们还是争抢着，史今的父母叫他，“史今，杵在那干嘛呢？来帮忙！”
史今虽然看着老实巴交，但那只是他面对外界的壳子而已，他也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，他也很聪明很机灵。伸手拉住袁朗就往自己家走，老马看了也只能去史今家。
袁朗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进过道了，那只拉住自己的手，骨节分明，冰冰凉凉的。袁朗回握住，用自己的手给这个男孩焐热，男孩小麦肤色，眼睛不大却清亮纯澈，挺招人稀罕的。
“你还挺聪明的，知道带我回去，马班长就只能跟着来了。”
史今感受着手里传来的热，没来由得想，这人要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。史今跟大哥二哥年纪差得多，从小不在一块玩儿，三哥以前还能和他一起下河摸鱼，自从三哥上了高中，为了避免影响三哥学习，他们也不怎么在一起玩儿了，虽然住一间屋，说话交流却少。
眼前这人看着跟他三哥差不多大，史今开口问他，“你叫什么？”问完意识到自己该先自我介绍的，“我叫史今，我三哥想当兵，我大哥大嫂在家里做饭呢。”
“我叫袁朗，你看着比我小好几岁吧。”
“我十五了。”
“嗯，比我小四岁，你多吃点儿好的啊，再长长个儿。”
史今嘴角淡淡的微笑消失了，他没有再说话，本来他俩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袁朗意识到了什么，但也不能直接开口道歉，他知道，史今和自己都是自尊高的人，不需要别人可怜。
到了家里，史今晃了晃手示意袁朗松开，然后就忙着沏茶招待客人。
史家老大笑着凑上前，“您怎么称呼？”
“袁朗。”
“好，袁朗同志，你先把羽绒服脱了吧，屋里烧着炉子呢。”
“谢谢。”
把茶泡好的史今看着眼前只穿着毛衣的袁朗，只觉得越来越自卑，人家要肩宽有肩宽，要肌肉有肌肉，自己就像个小鸡崽子，那点儿干农活出来的肌肉跟人家一比就不好看了。
屋外传来了声音，是史爸史妈带着老三和老马回来了。
几人在外屋坐着，史今就倒茶添水，还放了满盘子的瓜子花生和奶糖。史今眼馋那奶糖，每次父母都说他这么大了不该跟小孩子似的，可是他小的时候也没能吃到这些零嘴。
袁朗本来在认真听着老马跟史今的三哥说话，可是一转头就看见史今的视线盯着糖看，于是伸手抓了几个奶糖，递给坐在自己旁边的史今。
他看到史今那因为惊喜而亮了的眼眸。
半个小时后，史家老三哭着闹着不想去，“爸妈，我哪知道当兵这么苦啊，我连农活都没干过多少，我不去，我想去镇上开个网吧。你们非说当兵体面，这遭罪的体面谁爱要谁要，反正我不要。”
“你这孩子！全家就你读的书多，就指着你有出息呢！”平日沉默寡言的史爸爸也着急起来，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能有个好前程呢。
史妈妈说和，“行了，让人家笑话，儿子不愿意就算了，出去挣钱不好吗？”
“对啊，我去挣钱，反正咱家盖完房子没钱我也知道，我挣了钱。也正好让老四接着读书，整天眼巴巴看着我的书，你们不心疼儿子我还心疼我弟弟呢。”
史今慌忙站起身来，他不知道三哥心里是这么想的，他不知道，原来家里还有人在乎他。
不过史妈妈打断了老三的话，“同志，您看，真是孩子不争气，麻烦你们了，吃了饭再走？”
老马推辞，“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。”
“那多拿点瓜子花生，都是自己家炒的。”老马还在推脱，袁朗已经又抓了一把糖放在自己口袋。
老马当了几年兵了，不敢说对世事人心洞若观火，也是有几分看人的眼光在的，来这半个多小时，也算摸清了情况。
一家人送他俩出门，老马拉住史今，“我看你挺不错的，有没有当兵的想法？我每年都来，等你年纪够了，可以当兵。”
史今有些愣，这是第一次他成为了这个家的焦点人物，他知道父母肯定希望自己当兵，光宗耀祖，但他还是说，“我想读书，读完书再说。”
史妈妈上来给了他的脊背一巴掌，“当兵不比你读那些破书有用？”
袁朗看她这样，忙上前拦着，他的父母可从来都没打过他，“现在的军队机械化这么高，需要的就是高素质的人才，接着念书，才能有好前途。你要是考上军校，就能和我一样，国家给钱，就不用你父母花钱了。”
袁朗不想让这个有缘的聪明孩子泯然众人。
既然自家老三不当兵了，史妈妈说话也没有很客气，“我看你没穿军服，是学生兵还是这位同志的亲戚？你一看家里条件就好，可我们家没钱供他念书。我家穷，老大结婚都没出钱，幸好我大儿媳不嫌弃。我家还有三个儿子的终身大事等着解决呢，没钱怎么买房？总不能跟我们老两口一样就住在这屯子里一辈子啊。”
袁朗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，心里也烦躁，这夫妻俩不到五十呢，就供史今读三年高中都做不到吗？
看着这父母俩还犹犹豫豫的，袁朗直接把兜里的糖掏出来，全递给了史今，史今两手捧着，看向袁朗。袁朗觉得那眼神鼓励了自己，做了个郑重的决定，“我会给你寄钱资助你的，把三年高中念完，然后高考，你的脑子不差，不应该浪费。”
史今想拒绝，父母教导他，不能白拿别人的。
袁朗向他敬了个军礼，“我是在帮国家挽救人才，只要你以后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，就不算欠我的。”
话都到了这份儿上，老马只好笑着说，“您看，也不用您二老花钱，让孩子再多读几年书吧。”
晚上，史今拿着其中的一块糖，心里乱乱的，袁朗，真是个好人，就那么突然出现，帮了自己一把。史今放下糖，伸出手，这再也不是干农活的手，以后这双手或许能拿起狙击枪。
从那之后，袁朗每隔三个月都给他寄一次钱，这事是他自己揽下来的，不好向父母伸手要钱，幸好国防生本就工资不少，还有奖学金和补贴，养一个高中生还不算难。
袁朗心里发笑，自己这是养弟弟呢......
史今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，一直好好读书，有空就给袁朗写信。袁朗也给他回信，说一说他的生活，开拓了史今的眼界。
史今高二拿到了毕业证，就没有继续参加高考，当然，他跟袁朗这个资助人要说清楚。
他问好了，参军后不管是提干还是考试都可以转军官，不一定非要现在考军校。再说他自认不是什么天才，也未必能一举考上军校，去军队长长见识再考军校也是好事。
他想着给他三哥帮忙弄网吧的事情，当时三哥支持他读书还是让他很感动的，想在参军之前多为家里人做些事。而且他不会忘记锻炼身体，参军体检一定能过。他还把拍的证件照给袁朗寄了过去，让袁朗看看这两年他的变化，只是傻愣愣的小子直接寄过去一版八张的一寸证件照。
一个星期后史今收到了回信，内容很短——
“史今，既然我当初选择了资助你三年，那这三年我不会少你一分钱，你要怎么选择我不会干涉，祝安好。”
史今拿到信的时候还有些惴惴不安，他不知道袁朗会不会觉得自己没出息不上进，他是把袁朗当哥哥看的，不想袁朗失望。
其实跟着三哥干网吧的生意也不错，能免费上网，看些从来没看过的文艺作品，接触到大洋彼岸的新闻趣事。史今一直以一个军人的标准要求自己，在网吧，他是最特立独行那一个，别人弓着腰驼着背玩游戏吃泡面，史今却能安安静静板板正正坐在椅子上查资料，他最近对心理学很感兴趣。
每当这时候，史今的三哥都会特别欣慰，边打游戏边嘀咕，“我弟弟真是读书的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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